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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赵雨:蓝色羽毛

核心提示:一个周末,我本打算在家煎一块牛排,一个人喝点红酒,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或干点别的什么,突然手机响了,是苏琦。她问我能不能现

一个周末,我本打算在家煎一块牛排,一个人喝点红酒,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或干点别的什么,突然手机响了,是苏琦。她问我能不能现在来一趟她家,她老公出了点问题,她需要帮助。她没告诉我她老公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我也没问,别指望电话里能说清这些糟糕的事,我答应她马上就去,然后把刚从冰箱冷冻格取出的还没化冻的牛排重新放回去,不到五分钟已身在前往她家小区的途中。

苏琦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相识于五年前的一堂名为“丰盈情感”的培训班,这个班是专为对心灵修习感兴趣的人而设,由两名讲师轮番讲一些困扰现代都市人的心理问题。那时候,我刚离婚,正被一大堆棘手事弄得焦头烂额,急需类似这样的心灵疏导帮我走出困境,建立起新的人生坐标。苏琦是我的同桌,结婚不久,正和老公处于浓情似火的状态,她老公是一家企业的高管,家境优渥,照理说这该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黄金时光,她为何也会对这样的课程感兴趣,时至今日我无法理解。培训班维系一周,没为我带来预期的情感慰藉,这充分说明这类培训成效不大,但我收获了苏琦这位好友,我们成了真正的异性朋友,难得的是,事后她把她老公引荐给我,她老公从没为我的存在而吃过醋,我和他又成了真正的同性朋友。五年来,我们走动频繁,平均半个月会见一次,每次都是三人在场,聊一些并不一定非得有什么意义的话题。

苏琦家在凤起潮鸣,这一带知名的高档小区,我是这里的常客,保安认识我,车子能一直开到苏琦家楼层的地下停车库,电梯上到十四楼,一层一户,按了门铃,门开了,苏琦迎我进去。这天她穿着一套粉白色居家开衫,疏疏扎了条辫子,底下一双熊猫拖鞋。我问,老邱呢?苏琦老公名叫邱秋,苏琦说,出去了。我说,你没跟他说我要来?苏琦说,说了。我说,说了,他还出去?苏琦说,对,他说去买点烧烤食材,正好是饭点,要留你吃烧烤。我说,谁这时候吃烧烤啊?她说,他就是这么说的。我说,出了什么事?她说,先坐吧。指了指沙发,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广口瓶,盛着鲜榨的橙汁,在桌子上放了个玻璃杯,倒满,给我,嫩黄的汁液上浮现几个浓稠的泡泡。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瓶壁上不一会儿就布满了小水珠,融化后,流到桌面,她用餐巾纸把水渍擦干净,把玻璃杯往一旁挪了挪,我等着她开口。

是这样,她说,我们想要一个孩子,前阵子吃饭,老邱提起过,你知道。这些日子在备孕,我每天上午在家看看书,下午出门逛街,去菜场买菜,逛到四点,回家做饭,老邱五点半下班,吃饭,这是我们现在一天的日常。今天,我有些累,提前回来,到家才三点,进门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看到老邱在沙发上,没错,就这儿,趴着,鞋子都没脱,脚腕架在你坐的那头的扶手上,脖子卡在我坐的这头,脑袋垂在沙发外沿,两手摊开,看起来像一条搁浅的大鲸鱼。我上前推了推他,没反应,担心他会不会死了,但分明听到呼噜声,蹲下来,看他的脸,眼睛闭着,睡着了,一条长长的涎水从他的嘴巴挂下来。我继续摇他,把他摇醒,他翻过身,伸了个懒腰,打了呵欠,坐起来。我问他,今天这么早下班?他揉揉眼睛,抬起眼皮,看着我,那眼神我从没见过,像一个陌生人在看我。我问,公司没事?他吐出几个字,说他辞职了。

我说,什么意思?苏琦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第一反应,会不会是他犯了大错,得罪了公司哪位上层,给开除了,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他又揉了揉眼睛,像要把那该死的眼皮揉破,他说不是,是他主动递交了辞职报告,公司拼命挽留,他决心已定,从明天开始,他就不上班了。我说,苏琦,你的意思是,老邱把一份年薪四十万的工作给辞了,完全出自他本人意愿?苏琦说,目前看来,是这样,不像开玩笑。我说,但为什么呢?苏琦说,就是不知道原因。说到这儿,她快哭了,她说,我横竖问不出什么,所以把你叫来,抱歉,这些年我一有解决不了的事,就把你叫来,我能想到的朋友也只有你了。我说,别这么说,见外了。她说,你讲的话兴许老邱还听,等下好好问问他。我说,好的。

一杯橙汁喝完,邱秋回来了,他左手拎着个特大号的红色塑料袋,右手也是个塑料袋,黑色的,这一红一黑衬得他的样子颇为搞笑,像一位农民刚从自家地里摘完蔬菜瓜果回来。他脱掉鞋对我说,来啦。我站起来说,老邱你提了什么?他举一举左手的红色塑料袋说,烧烤食材。又提了提右手的黑色塑料袋说,家里没炭了,买了些。苏琦说,家里怎么会没炭。邱秋说,我出去前看过,确实没了。我说,放下吧,我有话跟你说。邱秋说,我得先处理下这些东西。他扭头进了厨房,苏琦向我使了个眼色,邱秋在厨房说,你们也来帮忙。我和苏琦进了厨房,邱秋把红塑料袋里的食材倒进食盆,长长的竹签上串着牛肉、羊肉、里脊肉、鸡胗、鸡腿、鸡翅,带着一坨血水,他略洗了洗,放进另一个干净的食盆,交给苏琦,他找出烧烤架,和我一人搬一头,去了阳台。

他家是个复式居,两层,第二层的南边,推开玻璃门,出去就是阳台,有二十平米,露天,前方无遮无拦,视野极佳。阳台的东侧摆满盆栽,西侧有个小隔间,是鸽房,养了几只鸽子,邱秋酷爱鸟类,尤其对鸽子情有独钟,我不知道他这些鸽子是什么品种,长得都不一样。我们把烧烤架放在鸽房的北侧,阳台正中,邱秋把黑色塑料袋里的炭一块块掏出来,放进架肚,他是个烧炭高手,用一张报纸引燃几块木片,三下五除二,炭就红了,盖上铁丝网,铺了张锡纸,刷了层油,往上放食材,不一会儿,响起“嗞嗞”的油煎声。苏琦把东西翻个面,一块鸡皮黏在了锡纸上,她又刷了层油,放上几片蔬菜,然后用竹签戳起一只鸡翅给我,自己和邱秋也各一只。

月亮升了上来,淡淡的一轮弯钩,天还没有全黑,一团团云,各种形状都有。烧烤的烟雾从阳台一蓬蓬升上去,散在空中,和云混在一起。邱秋搬来一箱啤酒,开了一溜,也没纸杯,我们对瓶喝,第一批上架的食材吃得差不多,苏琦把锡纸撕去,换上一张,让炭慢慢燃着。我觉得是时候了,对邱秋说,说吧。邱秋说,什么?我说,老邱,凭我们的交情,别兜圈子,苏琦这时候把我叫来,不是专来吃烧烤的,烧烤我们什么时候都能吃,你做了这么个决定,跟谁都没商量,到底是什么原因。邱秋说,突然吗?苏琦说,蛮突然的。邱秋看了苏琦一眼。我说,我觉得你做决定前,起码先和你老婆商量下。邱秋说,那肯定没戏。苏琦说,确实没戏,这种事,谁要是赞成,肯定是个二百五。邱秋说,看吧,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沟通方式。我说,苏琦你先别说话。

苏琦摇了摇头,刷了层烧烤酱,邱秋把酒瓶拿起来,喝了一口说,其实想法早就有了。我说,辞职?他说,对。苏琦说,多厉害。邱秋说,这样我没法说。苏琦说,好,我不说话。我说,但为什么?这话今晚我问了一百遍了。邱秋说,说不上来,就觉得累。我说,累?谁不累呢,你看我,给人打工,职位没你高,工资没你高,每天干的事一点不比你少,但我就没辞职。邱秋说,或许有一天你也会想试试。我说,我才不会试,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想试这种事,在这世上混,我们总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养活自己,养活家人,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挺没说服力的,我只要养活自己就行了,是什么触动了你吗?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邱秋说,非要这么说,也可以。我说,看吧,我就知道。苏琦说,是什么?

邱秋说,从我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有一条路,我每天对着电脑太累,各种事搞得我头疼时,会站在窗口,醒一醒神。你知道,我的公司在工业园区,那里有一家家企业、工厂,地寸土寸金,恨不得每条路都给利用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么一条路,就在我办公室窗口外,南北走向,两头被两米多高的围墙封住了,只在路肩开了个小口子,长满植被,没人打理,平时不见路上有人,这不是一条给人上下班或散步的路,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我很好奇。累的时候,我就看看它,它能产生一种神奇的功效—缓解疲劳。有一天,路上来了几个小伙子,年龄都在十七八岁左右,踩着滑板车,戴着头盔,裹着护膝,在路上滑来滑去,车轮摩擦路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他们太会找了,这真是玩滑板车的好地方,没有车辆和行人干扰,这条路就是为他们开的。

我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在那个年纪,我滑板车玩得比他们溜。邱秋说,这跟年纪没关系。我说,有关系,有很大关系。苏琦说,所以你就辞职,为了也能和他们一样每天把那该死的滑板车滑来滑去?邱秋说,我不是想玩滑板车,我对滑板车一点也不感兴趣。我说,你想做什么?邱秋说,我想去远行。他说出这几个字,松了一口气,了却了一桩憋了很久的心事似的。我说,想什么?远行,他又说了遍,这次是一字一句说的。我说,你放弃了一份年薪几十万的工作,就是为了去远行?对不起,我没搞明白,什么叫远行,旅游?邱秋说,远行和旅游不一样。我说,反正你就是想出趟远门是吧?邱秋说,可以这么说。我说,那不用辞职,请几天假就行了,你们公司有年休假,跟领导说一声,把苏琦也带上,这多好。邱秋说,不是请几天假就够了的。苏琦说,他不想把我带上,他现在出门从来不会带上我。我说,你倒是说说,你所谓的去远行到底为了干什么?邱秋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站起来,离开阳台,走进屋里。我和苏琦互看一眼,她把烤架上剩余的烧烤和锡纸撤下来,用铁锹捅了捅炭,溅起几颗小火星,炭被拨到烧烤架的隔离处,从我的方位能看到幽幽的红光,一股热量弥散四周。天已全黑,那轮弯钩像一块玻璃中注入了黄色液体,变得浓稠,位置比刚才高了许多,向夜空正中缓缓攀爬。邱秋出来了,捧着个二十公分见方的小木盒,那盒子做得非常精致,像电影中存放珍贵物品的宝匣,表面刻着繁复的浮雕图案,花卉虫鱼,一条搭扣连接盒盖和盒身,邱秋拨开它,掀起盖子,只见盒中铺着一块红色丝绒,上面躺着一根羽毛。它拥有羽毛的所有特质,略显弧度的羽管,角质混浊的羽根宽大厚实,密密麻麻的内羽上,布满一条条均整的纹路,和楔形文字相似,外羽蓬松,呈散射状,像灰尘团一般松软。最显眼的是羽毛的颜色,从羽根到羽管,内羽和外羽,全是蓝色,那种蓝的程度接近布匹漂染后的靛蓝,若用一盏射灯照一照,相信它能发出柔和细腻的蓝光。

我说,这是什么鸟的毛?邱秋说,漂亮吧?苏琦说,哪来的,我都不知道。邱秋说,抱歉,我对你隐瞒了它。苏琦说,你隐瞒了不少事吧。邱秋笑道,那不至于。我说,究竟是什么鸟?邱秋说,不知道。我说,哪来的?邱秋说,我爸给我的,在我小时候。苏琦说,你爸?邱秋说,对,我爸死得早,你没见过,这些年我几乎不提他,他是个探险家。我说,是什么?邱秋说,探险家。我说,干什么的?邱秋说,探险家这称呼听起来有点玄乎,当年我妈就这么喊他,我听惯了,改不了口,用现在的话说,叫他背包客更合适。他喜欢徒步,喜欢背上一个双肩包,里面放着折叠帐篷、防潮垫、指南针、匕首、野外高压锅……一年有三分之二时间在外面,那些烂大街的景点他瞧不上,走的是偏僻之地,没人到过的地方他最喜欢。这根羽毛就是他在一次旅途中得到的,那次他走进了一座大山,山里有一片荒无人烟的林子。我爸对我说,他莫名其妙闯了进去,你们可以想象电视上人猿泰山的那种山,到处是二三十米高的树,松鼠在树上跑,稀奇古怪的鸟站在枝头叫,树叶遮天蔽日,往往要走好久才能看到一块小小的天,地上遍布枯草、杂草、灌木、苔藓。他走了两天没走出来,幸亏包里的储备充足,不至于饿死,但累到不行,到第三天晚上,他差不多精疲力尽了。那晚,四周高大的树疏朗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整块一整块完整的天,天上没有月亮,看不到星星,非常干净,我爸说,干净得就像假的。林子一片漆黑,他摸黑往前走,凭借多年徒步经验,预感到前方有光,突然眼前一片大亮,跑过去,拨开一堆草丛,前面是个大湖泊,这湖有多大呢?十个足球场那么大,当然这是我爸的比方,不一定准确,湖面上浮着一大群鸟,全身宝蓝色,那亮光就是它们发出的。一大群鸟,邱秋强调道,占满整个湖泊,它们体型和野天鹅一样大,但不可能是野天鹅,我爸说他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飞禽,叫不出那些鸟的名字,它们凫着水,昂着头,羽毛发出蓝色的光,把湖面给映蓝了。岸上传来一记响动,我爸无法辨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很重,像一棵树突然给砍倒了,四周没第二个人,不可能有人在砍树。这响动惊动了那些鸟,它们一下子全飞了起来,成百上千的蓝鸟,以滑翔的姿态从我爸头顶飞过,天空都被照亮了,变蓝了。

我说,后来,你爸用不知什么方法从那些不知名的什么鸟身上,得到了一根羽毛,就是眼前这根,对吧?邱秋说,差不多是这样。我说,苏琦你有什么看法?苏琦说,说不上来。邱秋说,什么意思?苏琦说,我还在消化这事,挺传奇的。邱秋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苏琦说,但这和你辞职有什么关系?邱秋说,它让我着了道。我说,着了道?邱秋说,那些鸟,我想去找它们,现在除了这事,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说,你想怎么做?找到那片山林,那些鸟,再拔一根或一堆羽毛回来?邱秋说,我就是很想见见它们。

烧烤架里的炭减弱了红光,火星不再扑溅,放在一旁的锡纸上的油渐渐干了,时间是八点。我数了数脚下的啤酒瓶,不觉间,已有五瓶,阳台四边毫无遮拦,夜风轻拂,微弱地黏附在脸上、臂上。屋内响起电话声,邱秋家还装着座机,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有些刺耳,响到第四声,苏琦起身去接了,出来时,对邱秋说,是你妈。邱秋说,我妈这时候有什么事?苏琦说,不知道,说有话要和你讲。邱秋说,我辞职的事你不会已经告诉她了吧?苏琦说,我才没这么闲。我说,去接吧。

邱秋进屋后,苏琦重新包了一张锡纸,放了几片土豆和茄子在架上烤,苏琦说,你觉得怎样?我说,什么怎样?苏琦说,目前发生的一切,老邱说的那些。我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苏琦说,我也不怀疑。我说,只是挺诡异。她说,是吧,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说,不知怎么形容,老邱突然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她说,有些事我不好意思跟你说,毕竟是我的家事。我说,今天说一说。她说,将近一年,我感觉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他几乎不再看我。我说,几乎不再看你?苏琦说,比如我们在同一个房间,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这没问题,问题在于,我叫他一声,他抬起头,眼神是空洞的,他看着一片空白,灵魂出窍,仿佛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我在他眼里是透明的,现在我明白了,他所有心思都花在了怎么去寻找他死去的老爸口中的那些蓝鸟上,我到现在还没回过神,那到底是个什么该死的故事。

宝匣般的盒子敞着盖,摆在烧烤桌上,里面的蓝色羽毛在一旁的烧烤架透出的红光中愈发强化了它自带的蓝光,由靛蓝转为宝蓝,色泽更加柔和,什么鸟会有这样华丽的羽毛呢?邱秋进去二十分钟了,他和他妈讲了二十分钟电话,二十分钟后,他出来了,我坐在正对玻璃门的这头,先看到他,被他脸上的表情吸引了,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无法用恰如其分的词来形容,无奈、茫然,都有,他的目光碰到我,耸了耸肩,摊了摊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苏琦回过头,也见到这一连串的动作,内心感受估计也和我差不多。邱秋坐进藤椅,藤椅“吱嘎”一声,他整个人瘫在上头,叹了长长一口气。

我说,怎么?邱秋说,听我妈一席话,柳暗花明。苏琦说,她说什么?我真没和她提你离职的事。邱秋说,我知道,这只是个寻常电话,问问我最近好不好,哪有什么好不好,原本客套两句就够了,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包括蓝鸟的事,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蓝鸟的故事,她问我是不是我爸口中的那些蓝鸟,我说是的。她说,傻小子,你让你爸给骗了,根本没什么蓝鸟,那个山林,还有那个湖,整个故事都是他编出来的。我说,怎么会,那根蓝色羽毛就在我这儿。我妈说那是他从老街买来的,她都记不得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每次从外面回来,会带她去同一家餐厅吃饭,那家餐厅很有特色。她说,我至今忘不掉一种酥饼,用蛋黄和花瓣做的馅,配上茉莉花茶,那种味道,可惜这辈子都吃不到了。老板六十出头,妻子几年前死了,餐厅就是他和妻子一起开的,他本身也是厨师,手艺好,也下厨,但仅做一两道拿手菜,那酥饼就是他的独门手艺。其余时间,他每天坐在一把藤椅上,一旁的茶桌上时刻煮着一壶茶,倒一杯,喝,喝完了,续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餐厅里还有一只鹦鹉,老板饲养的,见到客人就说你好,逗它说话的人不少。那天吃饭的时候,老板过来和我们说了几句话,他说他打算把餐厅关了,我们很吃惊,问他好好的为什么这么做,这餐厅虽说不上生意火爆,但顾客稳定,维系现状不成问题。老板说,不是生意的原因,是他要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了。你爸问他去哪里,他说还没定,在同一个地方待了大半辈子,想换个环境,那只鹦鹉他养了好多年,妻子还在的时候一起养的,带不走,舍不得丢弃,问我们要吗。你爸想了想说,他在家的日子很少,照顾不来,还是送给别人吧。老板点点头,去邻座问别的顾客了。回家时,你爸一路都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他还在想那只鹦鹉的事,我说如果要的话,我来养吧。他说,不要了。走了一阵,突然他开心起来,你也知道你爸这人情绪变化快,我问他想到了什么,他说想到一件好玩的事,决定编一个故事,捉弄你一下,他把现编的故事告诉我,关于一个森林中的一片湖泊和一群浑身散发蓝光的鸟,是那只鹦鹉给他的灵感,那只鹦鹉的羽毛就是蓝色的,蓝羽毛的鹦鹉真的比较少见。邱秋说,我妈说那年我才六七岁,编个故事捉弄我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整件事的由来。

邱秋说,我妈问我,阿秋,你真是为了这个辞职的?我说,对的。我妈说,你再想想,总归还有别的办法。她就这么说的,总归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又说了几句,挂了电话。苏琦说,你爸妈年轻时怪好玩的。我说,先别说你爸妈,暂且把他们放一放,有更重要的事,既然那些鸟是你爸编的,就没必要去找它们了。苏琦说,老肖你思路敏捷。邱秋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起来,这是我今天头一回感到放松,并且以为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是该放松了,我有底气把话敞着说,甚至带着一点深沉。我说,老邱,我还是原来的话,职场不好混,你混到今天这地步,肯定付出很多,反正比我多,肯定累,看到窗户外把滑板滑来滑去的小青年肯定羡慕,冒出休息一下的念头也完全可以理解,但别辞职,就请个假,跟公司提一提,你是老职工了,公司会同意你放个长假的。邱秋说,但我已经提了。我说,没事,今天提,明天摆正态度,和领导聊聊,领导肯定挽留你。邱秋说,这倒是,今天就放话不让我走,叫我再考虑考虑。我说,这不就得了,真离职了,回头不还得重新找工作,否则苏琦怎么办?你们喝西北风吗,是吧?

夜已深,烧烤架里的炭彻底熄了,不觉间已到十一点,空中有那么一霎呈现一种暗黄色彩,仿佛太阳就要从天尽头升起,几片漂浮的云的边缘被那种色彩烘托得熠熠生辉。不知从地面的哪个角落射上来一束探照灯,在云间移来移去,一架飞机闪烁着忽明忽灭的红灯慢慢飞过。夜气上来了,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吓我一跳。

是鸽子,邱秋说,今晚忘记放它们出来了。他来到东边的那个小隔间,推门进去,我来他家这么多次,从没进过这块区域,我对鸽子没兴趣。

鸽房内有一股鸟类独有的气息,羽毛混合着粪便味,在干燥的空气中一丝丝钻入我的鼻子。墙壁粉刷成淡绿色,衬着周边一棵棵两米左右的景观树,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阵水流声,这一面积不大的空间俨然一处遥远的热带雨林。没有鸽笼,所有鸽子都能自由活动,只见一棵树左侧的水泥坛壁上站着一只,钉在南墙的铁棍上也有一只,地面有好几只,它们不怕人,形象和我印象中的鸽子大相径庭,可以说非常漂亮,神态优雅。比如站在铁棍上那只,一身白羽,脖颈处那片尤其惹眼,像一条围巾。地上那几只如绅士,一袭晚礼服,尾端的毛像箭羽,闲庭阔步。

邱秋拨了一下进门墙上的开关,鸽房上方的一块玻璃天窗缓缓打开,那些鸽子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得着指令,一拥而上,振翅飞出天窗。

我们走出小隔间,鸽子们正悄然擦过夜色,飞离屋顶,近在眼前,数了数,共八只,它们秩序井然,飞向同一个方向,不断回旋、打弯。苏琦说,你猜老邱花了多少钱买它们?我说,不知道。苏琦说,这都是观赏鸽,不是肉鸽,每一只不低于两万块。我说,所以老邱如果你辞职了,这些鸽子都得跟着饿死。邱秋说,说这干吗。

看不到鸽子了,漆黑的夜空,探照灯在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照见云层,照见一轮昏黄的月亮,就是照不见鸽子的影踪。邱秋说,我每天晚上都会把它们放出来,让它们在空中遛个弯。我说,这想必受了你爸那故事的影响。他说,或许吧—我在每只鸽子的脚上绑了鸽哨。我听了听,有忽远忽近的鸽哨声传来,记得刚到这座城市时,在我租住的楼层常能听到这种声音,我忘了它的音频和节奏,这些对我不重要,我不会刻意去记住它。但它对邱秋的意义肯定不一样,他饲养了这群鸽子,或许就是为了听一听这种声音。

我说,这还能叫得回来?邱秋说,当然能。

赵雨,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文字散见《十月》《天涯》《作家》《江南》《雨花》《小说界》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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